【默迹】云生梦 · 不如归去
“要下雨了。”
玉逍遥坐在窗台上，双手撑着窗框。他两条腿带着白缎子的衣裾晃荡着，微微仰着脸去看那一片挂着半轮云遮月的夜空，像个天真的孩子。
默云徽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桌边，听到他这句话后手上的动作一顿，道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玉逍遥侧过头来看着他笑道
“有水的味道。”
默云徽正拿起酒壶，半空中倾倒下酒水，一道水柱击落在瓷质的杯底，哗啦啦的响。
“我看你是闻到酒水的味道了。”
“哈哈，还是小默云了解我。”
默云徽听他笑的开怀，一时有些愣神，不过也只是一时罢了。他看着玉逍遥坐在窗台上的背影，还如当年。当年，他也是这样，坐在窗台上，看着天边，就算不回头，也像是一幅画。
烛光昏黄，映照上他冠上垂着的蓝绸也是暗沉的一片，昏黄的模糊了边境，是一片白云蓝天渐成了夕阳西下。
几分萧索味道。
他的袖摆垂在窗下，默云徽静静的看着，轻声唤他
“大师兄，都准备好了。”
玉逍遥听他一声唤，侧过身子坐着，靠在窗框上，忽然问他
“小默云，你累吗？”
他并没有看过来，依旧看着天边外，夜风吹进屋里，带起了他三千白发，悠悠扬扬，一片虚幻。
默云徽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回答他，还在沉默着，他却转过眼来笑了一下，从窗台上下来了。
默云徽在窗子下面养了几盆兰花，现下正是开花的时候，他衣袂落下来，轻轻的盖在花上又滑了下去。他弯腰掸掸洁白衣摆上的灰尘，往桌边走去，广袖轻纱，挟云带雾，衣袍兼顾着清风，泛着兰花的香气。步履轻盈，踏步成风，是行姿缥缈，十足道骨仙风。
他问默云徽，你在看什么？
默云徽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注视着他。他说，我在看星空。
玉逍遥回头看了一眼被木框板板正正圈起来的那一小片天，笑着说，今晚没有星星。
他好像只是随口那么一说，并没有去等默云徽的下一句，默云徽笑了一下，等他入座后再坐到他对边去，将斟好的一杯酒推到他面前。
酒很香，玉逍遥只要轻轻一嗅，便闻出了是什么酒。
“千日甘。”
“是。”
默云徽看着他端起杯子，将杯中酒饮尽，长长的睫毛颤着，就像是刚才被他衣袖拂过而颤动的兰花。
或许这屋里的光线还是太暗了，默云徽总觉得自己看不清玉逍遥的脸，总觉得他与这昏暗融在了一起，分不清他是在自己眼前，还是在这暗里。他拂袖过台面，桌上又燃起了一盏灯，熹微灯火，却也照亮了那一小块。
那白皙到有些了无生气的脸庞被这火光一招，总算是隐约的有了些暖意。玉逍遥看着手里的酒杯，道
“点那么多灯做什么。”
默云徽看了他一眼，喝下一杯酒方道
“我看不清。”
“又为什么要看清，我记得你不愿意看清的。”
“是你，我想。”
玉逍遥垂眸，倒上一杯酒，端着起身，走到那扇窗户边，靠着窗边，看着天边。
他看着天边，默云徽就看着他，看他一身冷色凄寒，看他一幢孤影寥落，看他举杯饮酒，广袖滑落下臂间，都作着寂寥的袖风。
“我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，要和你喝一次酒，聊一宿天。”
默云徽坐在那，并没有上前。他点点头，笑容都有点涩。
“是啊，我以为你不记得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，对小默云的承诺，大师兄一定会记得。”
“千年不见，再见时又恰逢此神州劫难，大师兄你作为领率，辛苦劳顿之时也不要忘记照顾好自己才是。”
玉逍遥听了这话，转过头来看着他笑
“我的小默云这是怎么了？往日里你可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。”
默云徽一愣，才发现好像真的是这样。
这些不是他不想说的话，而是长久以来，他从来都压在心底，从来都不曾拿出来说出去的话。
他今天是怎么了？
玉逍遥的酒杯空了，默云徽拿着酒壶上前又给他满上，而玉逍遥的目光，始终不曾移开。
他在等一个回答。
“你就当我喝多了说胡话吧。”
默云徽自嘲的笑笑，只觉得满心掩不住的凄寂，快要从他这张嘴里滔滔不绝的说出来。
玉逍遥终于移开了视线，轻柔的声音散开在两人之间。
“大师兄和你说过多少次了，有事就要说出来。别总像奉天一样，什么事藏着掖着，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。”
默云徽没有回应，顺着玉逍遥的视线看去，只看到那一轮被云雾遮着的月，透不出光华来，如同鸟儿困在了笼子里，再怎么振翅也脱不出。
今晚，真的没有星星。
“我最近总是会想到以前的事情。总想到和你们待在仙门那段时间的事，不管是上课睡觉被玄尊发现还是出去练剑被小妹碎碎念，总是快乐的，就算是血河战役，我也不曾感到疲倦绝望。”
默云徽听着，笑笑，想一想，所有的事都不乏有二师兄在。
“奉天逍遥，你和二师兄待在一起的日子，肯定是快活的。”
“是啊。”
玉逍遥感叹般的这么应着，倚靠在木窗边缘，脸上表情是有点怀念。
“还记得你那时候还是点儿大的孩子，就知道一天到晚跟在奉天身后，二师兄二师兄的叫着，根本没把我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。”
玉逍遥手上比划一下，是记忆里默云徽小时候的高度，只到他胸前。
“二师兄可是仙门少主，是仙门之光，英俊潇洒武功盖世，大师兄你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，谁愿意跟在你后头啊，被你卖了就惨了。”
默云徽毫不留情面的吐槽他，惹得玉逍遥哈哈大笑。
“哈哈，是啊，奉天在这方面好像从来都比我吃香。”
他喝干了酒，默云徽为他斟上，看着那一道酒水随着哗哗的声响落在他杯中，落进眼里一片汪洋当中。
仙门当中有几个人懂玉逍遥的好，他不清楚，君奉天懂，玉萧懂，他懂，就足够了。
曾经年少，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进云海仙门，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大师兄，不明白为什么他事事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，看得人心里烦躁，当他明白了这些为什么，又有新的为什么出现了。
为什么，你总是要笑着？
为什么，对别人好都要藏着掖着？
为什么，你从不愿让别人知晓你的好意？
又为什么，你永远都不抱怨一句，还能那样笑对着一切？
零零总总，最后只成一句。
啊，或许他就是那样的人吧。
默云徽心里不平，为他，可心里又偷偷的窃喜，为自己。为自己懂他的好，而别人都不懂。他才是为数不多的，真正看得见玉逍遥是谁的人。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别人不懂最好，仿佛这样那真实的玉逍遥就不会被其他人分了去。
二师兄懂，玉萧懂，他懂，就足够了。
“小默云？”
玉逍遥唤他，他这才回过神来，发现杯子已经满了。他收回倒酒的手，最后一滴酒落在满载的杯中，在这一圈江海中激起了涟漪，经久不绝。
有些话梗在心头上，梗的默云徽心里难受。犹豫了再三，他抬眼看着玉逍遥，轻声的说道
“到如今，你依旧选择跟在二师兄的身后吗？”
追逐那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，追寻那一个永远不会停下的人。
玉逍遥垂眸去看杯中酒。他的小师弟把酒倒得太满了。
“默云错了。”
这杯酒是没办法安安稳稳的送入口的了，必定是要泼出来的，玉逍遥干脆的将它洒在了那一排兰花上，酒香混着花香，馥郁的醉人。
“从来不是选择不选择，而是我必须那样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
“奉天与你不一样，我实在放不下心来去不管他。”
他抬腿坐在窗台上，去看天边的月亮，默云徽看不见他的表情，只能听见他悠悠的叹息。
“大师兄，默云只是想说…偶尔，你也可以回头看看。”
玉逍遥转过头去看他，默云徽看着他双眼，头一次说的如此郑重。
“默云就在你身后。”
玉逍遥点头，说，我知道。
他从来都知道。
默云徽笑笑，说风大了，你喝了酒，别坐在窗口。
他朝玉逍遥伸出手，玉逍遥抬手搭上，又随着他坐回到桌前。
一壶酒，一双人，说古往今来，说前尘今次，从天南，到地北，从你身，到我心。只此一夜，却是要把这么多年里来他们不曾说过的话全部都说一遍。
说笑悲欢，你我同受，又有何求？
酒至酣处，默云徽问
“大师兄，你累吗？”
玉逍遥看着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师弟，笑的温柔
“你醉了。”
默云徽才不管自己醉不醉，他近乎逾越的抓着玉逍遥的手，急切的问他
你累吗？
玉逍遥点点头，说累。
天有多大？他要扛起。百姓多少？他要牢记。伤疼不疼？他要忘记。
这一条路，别人看来总是光辉荣耀，他走的轻松自如，却也只有其间人方能明白，这一条路荆棘丛生，扎的人满体鳞伤，光辉荣耀之下，总是不能诉说的伤心哀恸。
怎么可能不累？
“师兄，我知道你累。默云知道。”
默云徽紧紧握着他的手，眼里不知为何蓄上了泪，一滴滴的落下来，打在了桌面上，一滴滴的溅开。
玉逍遥伸手为他拭去泪，笑道
“师兄一直知道，小默云一直都是懂师兄的。”
默云徽点头，声音里都带着哭腔，一直说着
默云知道…
默云知道…
他哭着，跟个小孩一样，眼泪都打湿了衣襟，却还是不愿松手。玉逍遥知道他醉了，将他扶到床上躺下，坐在他床边。
默云徽终于是不哭了，他将玉逍遥扯倒在床上，就跟幼年他病的不省人事时一样，抱着他的大师兄，问他
你要怎么做？
你累了。你要怎么做？
玉逍遥任由他抱着，提袖擦干了他眼角残泪，默云徽闻见了他袖上沾染的兰花香气，还带着一股酒气，真的是要醉人。
不等玉逍遥答，他又急匆匆的添一句
师兄回仙门来好不好？默云陪着你。
不如归来。
玉逍遥笑笑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
不如归去…
归去？
默云徽一惊，追问
去哪里？
玉逍遥不答了，只是笑着起了身。
心里慌乱如麻，默云徽恨着此时醉酒的自己，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。他眼睁睁的看着玉逍遥背过身要离去，奋力攥住了那广袖一角，却攥不紧，又从他手中滑走了。
他什么都抓不住。
他戚戚的问
大师兄，你要去哪里？
玉逍遥说
我本逍遥，自在天地，潇洒人间。
被云半遮着的月终于是不见踪影了，一阵凉风穿堂，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。
真的下雨了。
默云徽说
师兄，你别走。
玉逍遥却若不闻，撑开了门边倚着的一把纸伞，提着一盏灯笼，朝着凉风夜雨中走去。他衣袖翩翩，染上风雨，月魂玉骨，影没其间。
默云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，他的声音悠扬的回荡在耳边，是他最爱念的那首诗
仙衣眠云碧岚袍
一襟潇洒
两袖飘飘
玉墨舒心春酝瓢
行也逍遥
坐也逍遥。
不如归去。
是了，他本逍遥，自在天地，潇洒人间。
他的身影终究是远了，袖上带来的兰香终究是散了，雨停了。默云徽看向窗外，天边外一轮残月，分外凄凉。
“迹君？”
倏然惊醒，他一睁眼，眼前便是枕边他蜿蜒的白发。
是了，他已非是玉逍遥口中的小默云了。世上再没有人会叫他小默云了。
云徽子眨眨眼，看着那扇打开的窗子，恍惚着，呢喃一句
不如归去。
